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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懂浩

《明版彩绘孔子圣迹图》的第十三幅和第十四幅分别是《夹谷会齐》与《归田谢过》。《夹谷会齐》描绘的是齐鲁两国国君之会的场景，图中齐景公与鲁定公在高台上相对而坐，齐景公居左，鲁定公居右，两君身侧各有文臣、武士侍从。孔子立于台阶之上，劝谏齐景公不用夷狄之乐与优倡侏儒之戏。《归田谢过》描绘的是齐国使臣前来鲁国交割郓、汶阳、龟阴之田的场景，图中左上有题字：“定公十年春，公会齐侯于夹谷。孔子摄行相事。献酬既毕，齐有司请奏四方之乐，旌旗羽袚，鼓噪而至。孔子趋而进，历阶而登，举袂扬言曰：‘吾两君为好，夷狄之乐何为于此？请命有司却之！’景公心怍，麾而去之。有顷，齐有司请奏宫中之乐，徘优侏儒为戏。孔子趋而进曰：‘匹夫荧惑诸侯，罪当诛！请命有司加法焉！’景公惧，归告其群臣曰：‘鲁以君子之道告辅其君，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，使得罪于鲁君！’于是齐侯乃遣使归所侵鲁之郓、阳、龟阴田以谢过。”

春秋中后期的鲁国处于内外交困的政治局势中。在鲁国国外，齐国和晋国先后称霸。鲁国作为一个中等诸侯国，周旋于大国之间，时而依附于齐，时而依附于晋。鲁国强邻齐国对此极为不满，欲以武力迫使鲁国臣服于齐。鲁定公时，齐鲁之间互有征战，《左传·定公七年》载：“齐国夏帅师伐我西鄙。”《左传·定公八年》：“八年春王正月，公侵齐。公至自侵齐。二月，公侵齐。三月，公至自侵齐……夏，齐国夏帅师伐我西鄙。”在鲁国国内，不仅有三桓专权，还出现了陪臣执国命的局面。《左传·定公五年》载：“乙亥，阳虎囚季桓子及公父文伯。”季氏家臣阳虎逐渐攫取了鲁国大权，凌驾于季氏之上。之后，阳虎在鲁国发动叛乱，失败后逃往齐国，劝说齐景公攻灭鲁国：“三加，必取矣！”齐国大夫鲍文子认为鲁国如今仍是“上下犹和，众庶犹睦，能事大国，而无天灾”，不可图谋，且阳虎反复无常，其真实目的恐怕是想让齐鲁两败俱伤。齐景公采纳了鲍文子的意见，流放阳虎，阳虎逃往晋国。阳虎之乱平息后，鲁定公想要整顿国内政治，同时齐景公希望鲁国依附齐国，两国君主均有息兵和好之意，于是便有了夹谷之会。

鲁定公十年夏，孔子被任命为相礼，主持夹谷会盟的礼仪事务。临行前，孔子向鲁定公建议道：“臣听说参加谈判的人一定会预备军事力量作为后盾，古时候诸侯出国境，一定会带足各方面的官员，请左右司马带领精兵到夹谷待命。”鲁定公采纳了孔子建议。齐景公与鲁定公在夹谷相会，命人搭建了三层台阶高的台子，两君“以会遇之礼相见，揖让而登”。相见之礼毕，齐国大夫犁弥对齐景公说：“孔丘知礼却无勇，如果让夹谷的莱人持兵器劫持鲁国国君，那么我们可以轻松地让鲁国屈服。”齐国相礼官小步快走至齐景公身侧说：“请允许奏四方之乐。”景公首肯，穿着奇异服装的莱人带着矛、戟、剑、盾等武器冲向鲁定公，孔子见形势危急，快步而行，一步两个台阶，站在第三级台阶上（按照古礼，登阶时要在每级“聚足”，也就是两脚各跨一次方为一步，一步只能升一个台阶。一步两个台阶是在紧急时的权宜做法，然孔子没有迈过第三级台阶，表示终不敢违礼）说：“左右武士，格挡住了！两君修好，但夷狄之人乱之，这不是齐君号令诸侯的方式。夷狄之人不能乱华，兵器不能冒犯会盟，否则便是对神不敬，这是无德无礼的行为，齐君必定不以为然吧！”齐景公听闻孔子之言，无力辩驳，立马撤下了莱人。此时，齐国相礼官小步快走至齐景公身侧说：“请允许奏宫廷之乐。”景公首肯后，一组打扮艳丽的舞女和一帮滑稽的小丑粉墨登场，在两国国君面前起舞。孔子见在庄严的会盟场合，有此乐舞不合礼制，再一次快步而行，一步两个台阶，站在第三级台阶上说：“依礼，匹夫匹妇蛊惑诸侯，当诛杀！请命令有司执行！”武士们便把舞女和小丑拉下台斩首。

齐国人在第一轮的交锋并未讨到好处，便在盟书上偷偷附加了一项条款：“齐师出竟，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，有如此盟。”意为齐军出兵时，鲁国必须派遣三百乘甲车随从齐军，否则便是背盟。这项条款直接暴露了齐国想要鲁国成为其扈从国的野心。孔子发现了齐国人的小动作，派鲁国大夫兹无还告诉齐人：“齐国不归还我国汶阳的田地，我国是不会同意会盟的。”齐人不愿让盟约落空，答应了鲁国人的条件，两国共同签署了盟约。

经过这两轮交锋，齐国未占上风，气氛有些尴尬。齐景公打算缓和一下气氛，便准备用享礼款待鲁国君臣。孔子见状，直截了当地指出了齐景公对礼制的无知：“齐君难道没有听闻齐国和鲁国的旧有礼制吗？会盟之事已结束，而又要举行隆重的享礼，这是徒增执事人员的负担。何况按照礼制，牺尊、象尊这样的礼器不应该拿出都城，钟、磬等嘉乐乐器也不应该在野外合奏。显然，在这里设享礼动用这些礼器和乐器是不合礼的。但是，不动用这些东西而设享礼，那必然使享礼变得像秕子、稗子一样轻贱，可像秕子、稗子一样轻贱，对被宴请的国君就是一种羞辱，违背了礼制、招致了恶名，齐君为什么不仔细考量这些后果呢？享礼，是用来彰显德行的，若是不能彰显德行，不如不行享礼。”于是齐人停止了享礼。

经由此会，齐国不仅没有讹诈到鲁国，在礼制话语方面也一败涂地。齐景公恼羞成怒地责备群臣：“鲁人以君子之道辅佐鲁君，你们却以夷狄之道侍奉寡人，使得寡人失礼于鲁君！”会后，齐国践行了盟约，将之前侵占鲁国的郓、汶阳和龟阴三个地方的土地归还给鲁国。实际上，齐国出于与晋国争霸的考量，必须尽力拉拢周边小国以达到壮大自身、削弱晋国的目的。这导致齐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，宁可放弃在鲁国身上占取小便宜，也要与鲁国达成盟约。孔子正是拿准了齐国这一软肋，为鲁国在夹谷会盟时争取到了最大利益。

经此会盟，鲁国赢得了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，使得公室能腾出手来削弱三桓的势力。孔子也赢得了极大的政治声望，备受鲁定公信任，进而“由大司寇行摄相事”。清人高士奇在《左传纪事本末》中称赞孔子道：“圣人所以胜天下者，理而已。仁义足以为甲胄，忠信足以为干橹。故曾子谓子襄曰：‘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。自反而不缩，虽褐宽博吾不惴焉。自反而缩，千万人吾往矣。大勇者，理胜之谓也。’登坛数语，而裔俘却、兵车拒、野享罢，久缊之三田不待兵革而自归鲁。于时不诚赫然一变其积弱之旧哉！”孔子在夹谷之会上以军备为后盾，以礼义为戈矛，屡屡挫败齐人的阴谋，使齐人自惭于失礼，使鲁国兵不血刃地收复了失地。可以说，夹谷之会是孔子从政生涯中的闪光点之一，充分体现了孔子的政治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