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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写作如何面向普通读者?吴铮强从“南宋都城三部曲”讲起-全球播资讯

2023-06-19 12:50:41 来源:钱江晚报

杭州是著名的旅游城市。武林路到延安路这片街区,靠近西湖,聚集美食街和商场,也聚集全国的游客。走在这里,吴铮强想象800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事:嘉里中心曾是岳飞宅,不远的圣塘景区是南宋大理寺,有岳飞被杀的风波亭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记者董旭明摄

吴铮强是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、公众史学研究中心副主任,近日,他主编的“南宋都城三部曲”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。

“三部曲”属于《南宋丛书》,包含《杭州寻宋》《杭州城的南宋史》《南宋人在杭州》三本,是面向大众的通俗历史书,讲述南宋临安的历史。

《杭州寻宋》《杭州城的南宋史》《南宋人在杭州》

在书中,吴铮强把800多年前临安城的历史和当下的城市一一对应起来,从城门到御街,从秦桧的宅邸到贾似道的园林,南宋虽然远去,但临安城完整地保留下来了,我们看不见宫殿建筑、城池楼阁,但是城市格局和园林景观,都平静地埋在我们脚下。“三部曲”可以供我们认识南宋临安——它就位于我们脚下3米,供我们寻宋、访幽、怀古。

在吴铮强看来,游客来杭州如果只游西湖,是一个重大失误。六和塔和岳王庙(杭州唯二的首批国保单位)、钱王祠表忠观碑、碑林太学石经、龙井过溪亭、抱朴道院半闲草堂、吴山青衣泉,这些地方是很多历史事件的发生现场,留有宋代遗存。在杭州街头走过,从很多隐秘的角落可以走向历史深处。

杭州碑林,图源:视觉中国

书中还提到一些冷知识,如岳飞背上“尽忠报国”四字不是母亲刺的,是清乾隆年间《精忠说岳》才出现的故事;小说《水浒传》中,鲁智深灭方腊后在六和塔下圆寂,但六和塔已于宣和三年(1121)毁于方腊战火……体现了求真精神和趣味性。

中国知识分子面向公众进行历史写作,是有传统的,吴铮强导师的导师、历史学家邓广铭就曾参与。上世纪50年代,吴晗主编了《中国历史小丛书》,邀请了邓广铭、贾兰坡、任继愈、翦伯赞、白寿彝、周一良、启功、戴逸等大学者参与,邓广铭写了《王安石》这一小书。“大家写小书”,对文化普及意义深远。

罗新《漫长的余生》,理想国/北京日报出版社,2022年。

近年来,从罗新《漫长的余生》到王笛《袍哥》,从李硕《翦商》到周思成《隳三都》,再到马伯庸的历史小说……这些作品有的专业、严谨,有的通俗、有小说成分,但它们都销量、口碑俱佳,体现了大众对历史文化的兴趣。比如《翦商》出版4个月销量就突破了15万册,不断“破圈”,截至发稿,豆瓣近1.2万网友打出9.1的高分。

吴铮强也是面向公众历史写作的实践者,著有《北宋的十一张面孔》《寻宋》《北宋:帝国书生意气》《罗建功打官司(1914-1940)》等作品。这次主编“南宋都城三部曲”,他试图从历史场景再现、西湖景观溯源、宋代文物详解和南宋街道穿越等维度,带读者沉浸式走近南宋。在编写过程中,他也意外地打开了新的研究思路,这些新收获,他也一并在书中呈现。

如何面向大众进行历史写作,潮新闻请吴铮强教授聊了聊。

吴铮强教授。

【岳飞其实长得像岳云鹏】

潮新闻:书中提到一些“冷知识”,对混淆的历史进行拨乱反正,比如“岳母刺字”的情节实际上来自清代小说。作为学者,如何处理这些“冷知识”?

吴铮强:“三部曲”作为通俗读物,在编写时,我们比较留意知识层面上与读者衔接。我们不会为了迎合读者而歪曲专业知识,这是不可能的,但我们也不会一味强调或灌输专业知识,贬低有些传说性质的历史知识。大量不符合史实的“历史知识”既然广为流传,其中有情感、精神与文化上的需求,这本身也是历史文化的组成部分。

岳王庙的岳飞形象。图源:视觉中国

除了“岳母刺字”之外,书中还有一个典型例子,岳飞形象的问题。杭州岳王庙正殿的岳飞塑像,肯定不符合史实,从体型到服装,完全是清代小说《说岳全传》中的形象。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南宋的《中兴四将图》(南宋画家刘松年作品),上面岳飞形象是真实的。真实的岳飞长什么样呢,看起来是白白净净的小胖子,没有胡须,有几分像相声演员岳云鹏。

《中兴四将图》中岳飞形象。

之前岳王庙在扩建的过程中,专家就讨论过正殿中那个不符合历史真实的岳飞塑像,是不是要推倒重来?结果当然是没有。如果让我来决定,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主张保留。但可以在岳王庙某个地方展示一下《中兴四将图》中的岳飞形象,与后来流传的岳飞形象作一个比较,这样专业知识与民间想象就衔接起来了。

我为什么主张岳飞塑像要保留?原因很简单,因为这才是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岳飞,岳王庙是纪念岳飞的地方,不是搞历史研究的地方,尊重民众情感是第一原则。但你要说历史上岳飞就长成这样,我坚决反对,这就完全不尊重历史了。所以我觉得两种知识体系要区分、要沟通、要衔接、要相互尊重、相互补充。

潮新闻:有学者在杨家将历史和民间故事问题上,也经历过两种知识体系的碰撞,有人不能接受杨家将的故事不真实。您如何理解“历史的真实”?

吴铮强:杨家将的故事当然很大部分是编的,那就不要把它当历史来看就好。至于有些人觉得那就是真实,甚至无法接受更加真实的杨家将,我觉得这不成为一个问题,只要历史学家能区分就可以了。

(明)无名氏《杨家将演义》,浙江人民出版社,1980年。

我觉得这里更大的问题是,有些历史形象可能学者参与了构建,但就很真实吗?举个例子,现在很多人觉得宋仁宗是伟大的政治家,他统治下的宋朝是历史上最完美的时代,这个印象的形成,我感觉也有专业学者参与其中。但宋仁宗统治下的宋朝真那么美好吗?我们知道宋仁宗之后就发生了王安石变法,变法成不成功、有没有争议另说,但王安石为什么变法?当时需要变法,“变”本身在整个朝廷是获得了共识的,所有人都觉得大宋必须要变,再不变就要亡国了。

那为什么要变,王安石说得很清楚。如果宋仁宗统治下的宋朝那么完美,当时这么些伟大人物为什么都觉得非变法不可?明确讲,宋仁宗的统治非常糟糕,一度是共识,后来为什么整个翻过来,原因非常复杂,首先是因为政治上,新法被彻底否定了,所以被新法否定的仁宗朝必须重新肯定。关于历史的真实,我觉得学者首先不要过度自信,有些问题上不同学者之间理解可能完全不一样。

至于专业学者与非专学人士谁更把握历史真实,坦率讲,专业学者只能做专业范围内的事情。试图做一些普及工作,我个人是抱着沟通、交流、开放的姿态去做的,而不是说你错了、我是对的,你们要听我的,我从来不是这种态度。我的态度是:我知道的是这样,你们有兴趣可以来听我讲讲,至于信不信由你。

【西湖是宋、清两代的皇家园林】

潮新闻:“三部曲”中,除了历史事实,您还试图讨论“临安城对个人的意义”这样的问题,为什么?

吴铮强:杭州在中国历史上有特殊地位。现在很多人赞美杭州这个城市漂亮、文明、经济发达,我觉得还是把杭州看低了。作为南宋都城,很多人往往只提到商业发达、人口众多,动辄说人口上百万。其实这是很平常的,作为中国都城,哪个城市不是商业发达、人口众多?难道南宋临安比唐朝长安、北宋开封还繁华?作为传统中国的都城,杭州的格局是小的,是个连皇城都没有的都城。

南宋御姐。资料图。

但换一个角度,杭州就变得特别重要,这个重要性超越其他所有都城。“三部曲”是要突显杭州作为都城的地位,从人、事、史迹三个方面。作为古都,杭州最独特的意义在哪?南宋被元朝所灭,南宋太后带着小皇帝投降,被带到了元大都(今北京),北京此后就成为中国固定的都城。(除了短暂的明朝初期与国民党统治时期)北京今天的故宫是明清故宫,但注意一下,朱棣称帝后迁都北京因为他做燕王时就在北京,而且迁都北京很重要是为了对抗对中原仍有威胁的蒙古。所以北京是北方游牧民族建设起来的,这么讲的话,杭州是汉人建立的最后一个都城。

所以,在南宋以后的历史上,杭州不只是一个故都,而是汉人建立的最后一个都城,是汉族政治文化的一种象征。这种属性就决定了杭州在中国政治格局中非常特殊的地位。

潮新闻:西湖的特殊地位,在南宋之后有何体现?

吴铮强:杭州虽然很小,但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风景优美、经济发达的城市。恰恰因为杭州特殊的政治地位,决定了这里必须风景优美、经济发达。元朝的杭州其实特别受重视。明代出现了很多有关西湖的书,比如《西湖游览志》,写《西湖梦寻》的张岱也算是明朝人。

(明)张岱《西湖梦寻)

这些书可不只是游玩的书,清代人已经指出了,这些书都是向南宋致敬的书。(如《四库总目提要》:(《西湖游览志》)“虽以‘游览’为名,多纪湖山之胜,实则关于宋史者为多……每一篇之中三致意焉。”)为什么要向南宋致敬?因为这里不仅是汉人创建的最后的都城,而且从此之后始终成为汉文化的一个中心,这种地位是非常特殊的。

而且西湖十景又成为了汉文化一个物质性、景观性的一个载体。杭州与西湖十景的这种特殊地位,决定了清朝的康熙、乾隆下江南的终点就是杭州,决定了他们必须重建西湖十景。因为他们认识到不这样做,江山社稷无法稳固。所以在《杭州寻宋》中,我们为西湖十景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,就是宋、清两代的皇家园林。

乾隆南巡杭州,在柳浪闻莺题诗。

西湖不只作为江南风光而存在,也是汉文化的景观载体,是宋清两代的皇家园林,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的文化载体。我想这些概念非常重要,也是我在作为通俗读物的《杭州寻宋》中第一次提出来。

所以对我来说,写通俗读物的意义不是做一些不如专业研究重要的事。通俗写作是一个真正可以打开格局的领域,如果只关注专业研究,很多思路会被既有框架限制住,要想打开格局,还是要面向公众。我想这也是我们浙江大学成立公众史学研究中心的意义所在。

历史普及本身没有标准】

潮新闻:当下做历史普及的很多,有学者如罗新、王笛、李硕,有小说家马伯庸,也有受中小学生喜爱众多写作者。学者介入公众历史书写,更注重什么?对学者来说,通俗是一个问题吗?

吴铮强:就连学术圈也必须是多元的、兼容并蓄的,更何况是公众史学、历史普及的领域。

罗新与王笛两位教授属于比较破圈的专业学者,但我不认为他们专门从事过历史普及的工作。只是他们的作品有较广泛的传播度,王笛教授的研究领域接近民众;罗新教授的研究其实很专门,但他把自己的兴趣爱好跟写作结合起来,传播比较广的应该是他的旅行写作以及个体生命史的写作。‘

吴铮强《寻宋》

有些读者觉得我的《寻宋》阅读门槛高,我觉得罗新老师作品的门槛更高,只是他的文笔很好、品位也更高。我觉得罗新老师的作品与包老师(包伟民教授)的《陆游的乡村世界》有类似之处,就是品位高、文字也考究,具有可读性,甚至具有文学性。但要说通俗,不是我所理解的通俗。在我看来,通俗更在意趣味性,是大家关注的话题,比如李开元老师的作品,秦始皇、汉高祖的生平,这些话题本身是通俗的。罗新老师的《漫长的余生》,我个人觉得生命史的角度未必有多通俗。

李硕《翦商》

李硕的《翦商》非常特殊,我很早就关注了。在我看来这不是一部学术专著,是一部小说,这不是贬低这部作品的价值。这部作品用了大量考古资料与典籍作为材料,吸收了大量学术成果,对普通读者来说显得特别学术性,但很多重要的创新性描述,不是依据史料与逻辑推导出来的学术结论。

这部作品,是对那段历史有了整体性理解之后,通过人物塑造与事件辅陈,把作者想象出的那段历史重新呈现了一遍。他的呈现手法很特别,不是有些历史学者模仿小说的手法,李硕用学术的形式去构建一部小说。所以我把它当成小说来读的,是一部在表现手法上实现了惊天突破的小说,是观念上具有极大张力的小说,是一部深刻把握那段历史以及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小说。我很早就在朋友圈里说过,非常建议影视公司将影视改编权买下来,这肯定会是一个大IP。

吴铮强《罗建功打官司》

马伯庸是通俗小说家,他和罗新老师都推荐过我的《罗建功打官司》,我非常感谢。马伯庸的小说和影视剧我看过一点,他的小说非常优秀,在我看来,他称得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金庸——他们走的都是虚构人物嵌入真实历史的套路,都非常契合当时的、当下的读者趣味。

马伯庸《显微镜下的大明》

金庸小说里那些主人公已经不合适这个时代了,完全是大男子主义观念,都可以转化成传统文化符号,儒释道诸如此类。马伯庸不是,他塑造的人物完全契合当下都市职场的专业技术精英的趣味,他为这个阶层写作,又套入了相当靠谱的历史背景。这方面,他大量吸收了学术研究成果的,在《显微镜下的大明》表现尤为突出。他搭准了时代与市场的脉搏,具有很强的写作能力与丰富的历史知识,非常勤奋地为大众写作。同时,他尊重学术研究,尊重别人的研究成果。

我觉得历史学者要介入大众写作,并不存在写作的专业与通俗的问题,真正的问题是你关注的是过于专门还是比较通俗。你关心大众关心的问题,然后按学术的标准去写,那就是高水平的通俗作品。但你关心的问题是一个非常专门的小问题,大众根本无从关心,那你把文字写的再通俗也是没有意义。

邓广铭《辛弃疾传 辛稼轩年谱》

通俗首先是选题的问题。至于写法上,通俗本身没有明确标准,不可能找到一个适合所有人的通俗标准。只要选题通俗,文字上的通俗和专业的内容可以合一,通俗并不影响学术性。比如邓广铭先生的《辛弃疾传》,文字是一流的。

“三部曲”对我而言是完全符合通俗标准的。当时这们这些编写者面临着到底怎么写才算通俗这个问题,我给出了一个标准,就是你是写给你身边的朋友看的,你身边的朋友就是你的读者群。我认为,任何一个层次都有一个恰当的“通俗”标准,只要我们的知识基本准确、文字是叙述性的、立场与情感是与读者契合的。

历史普及本身没有标准,市场这么大,应该兼容并蓄。我觉得合理、值得期待的局面,是不同趣味的历史爱好者的群体都有他们满意的历史写作者,好的历史写作者都能培育起自己的读者群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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