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 文
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(一),未尝不始于是之,而卒诎之以非也。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之非也。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,有乎出而莫见其门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,可不谓大疑乎!已乎!已乎! 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(二)!
解 说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(一)“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”:“行年”指岁序。“化”解为变化不如融解更为贴切。如冰之融,指思想意识的感悟。与下“未尝不始于是之,而卒诎之以非也。未知今之所谓是非五十九之非也” 的申说正相契合。
(二) “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”: 理解上分歧特甚。在断句上,或“逃”断,或“此”断。均以所逃的是“大疑”。对“所谓然与然”的解释更加多样。愚以为应作一句读,中间不能断。“然与然”是对事物的主观看法,说什么就是什么。凡从事认识的人,是逃避不了这种现象的。
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〔127〕,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〔128〕,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!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〔129〕,有乎出而莫见其门〔130〕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〔131〕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,可不谓大疑乎〔132〕!已乎已乎!且无所逃。此所谓然与然乎〔133〕!
〔127〕蘧伯玉:姓蘧,名瑗,字伯玉,卫国贤大夫。 行年:经历过的年岁。 化:谓认识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。〔128〕是之:认为正确。 卒:最后。 诎qū:贬斥。〔129〕根:根本,指道。〔130〕门:门径,也指道。〔131〕知之所知:前一“知”通“智”,后一“知”意谓知道。〔132〕大疑:大惑。〔133〕然:这样。
语 译
蘧伯玉已经六十岁了,在这六十年里时时有所感悟,一般都是开始认为是对的,最后又认为不对而予以否定。不知现在所认为对的是不是就是五十九岁时认为不对的。各种事物都是有所产生的但看不到它的根源。有所显现但看不到它由哪里生出。人们都重视他的智力所能了解的,却不知道正是靠了他所不了解的才能了解,能够不说也太奇怪了吗?算了吧! 算了吧! 而且是逃脱不了这种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现象的!
原 文
仲尼问于大史大弢[tāo ]、伯常骞、豨[xī ]韦曰(一):“夫卫灵公饮酒湛[zhàn ]乐,不听国家之政,田猎毕弋,不应诸侯之际,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?”大弢曰:“是因是也(二)。”伯常骞曰:“夫灵公有妻三人,同滥而浴。史鳅奉御而进所,搏币而扶翼,其慢若彼之甚也,见贤人若此其肃也(三),是其所以为灵也。”豨韦曰: “夫灵公也,死,卜葬于故墓,不吉;卜葬于沙丘而吉。掘之数仞,得石槨焉,洗而视之,有铭焉,曰:"不冯其子,灵公夺而里之(四)。’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(五),之二子何足以识之!”
解 说
(一)“仲尼问于大史大弢、伯常骞、豨韦曰”:“大史”即“太史”,史官。大弢、伯常骞、豨韦,都是太史,是主持议谥的人。
本节之所记,正是对上节“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”之“然与然”的说明。凭了主观来谈对卫灵公谥“灵”的看法,三个人说法不同都认为自己是对的。哪个对呢? 谁也说不清。这就是有名不是真名,真名无名。
(二)“是因是也”:这是大弢对仲尼“其所以为灵公者何也”之问的解释。关于“灵”,其为善谥或恶谥,从大弢的解释来看,认为其所以谥为灵,就是因为像仲尼所说的他做了游乐而不务政事的坏事。“灵”是恶谥。
(三) “其慢若彼之甚也,见贤人若此其肃也”: “慢”指三妻同滥而浴。“贤人”指史鳅,即史鱼,卫之贤者。孔子称赞他说:“直哉史鱼。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“肃”敬也。指:“搏币而扶翼”,接受奉献礼品而后亲自搀扶。这两句话是伯常骞的解释,其意“灵”善恶兼备。
(四) “灵公夺而里之”: “里”居也。或以应为“埋”。但对石槨来说,“居”义较埋为优。
(五)“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”:指灵公死不葬故墓而葬沙丘,早已备有石槨。这是豨韦的看法。事本荒诞,豨韦却据以为言,而肯定其为“灵”。“灵”全善而无恶意。
仲尼问于大史大弢〔134〕、伯常骞〔135〕、狶韦曰〔136〕:“夫卫灵公饮酒湛乐〔137〕,不听国家之政〔138〕;田猎毕弋〔139〕,不应诸侯之际〔140〕;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?”大弢曰:“是因是也〔141〕。”伯常骞曰:“夫灵公有妻三人,同滥而浴〔142〕。史鳅奉御而进所〔143〕,搏币而扶翼〔144〕。其慢若彼之甚也〔145〕,见贤人若此其肃也〔146〕,是其所以为灵公也。”狶韦曰:“夫灵公也死,卜葬于故墓不吉〔147〕,卜葬于沙丘而吉〔148〕。掘之数仞,得石椁焉,洗而视之,有铭焉,曰:"不冯其子〔149〕,灵公夺而里之〔150〕。’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,之二人何足以识之〔151〕!”
〔134〕大(tài太)史:史官。 大弢:史官姓名,具体不详。〔135〕伯常骞:史官姓名,即周朝史官栢常骞。〔136〕狶韦:史官姓名,具体不详。〔137〕湛乐:沉湎于逸乐。湛,通“耽”。〔138〕听:管理,处理。〔139〕毕:用长柄网捕取禽兽。 弋(yì亦):用绳系箭而射。〔140〕应:参加。 际:指盟会之事。〔141〕后“是”:指无德政。〔142〕滥:通“鉴”,浴盆。〔143〕史鳅:姓史,名鳅,字子鱼,卫灵公的大臣,以仁孝著称。 奉御:承奉御物,即手捧御用衣物。 所:指灵公与妻妾同浴之所。〔144〕搏币:接取币帛。 扶翼:扶助。〔145〕慢:淫乱。 彼:指与妻妾同浴。〔146〕贤人:指史鳅。 肃:敬。〔147〕故墓:也作“大墓”,指生前预筑的墓穴。〔148〕沙丘:地名。〔149〕冯:通“凭”。 其子:指原死者的子孙。〔150〕里:居。〔151〕之:此。 二人:指大弢和伯常骞。
语 译
仲尼向太史大弢、伯常骞、豨韦问道:“卫灵公沉湎于饮酒作乐,不问国家政事,行围打猎,网兽捉鸟,不参加诸侯的会盟。死后谥为灵公,原因何在呢?” 大弢说: “就是因为他这样的做法。”伯常骞说:“灵公有三个妻妾,同在一个浴盆里洗澡。贤人史鳅奉召前来,灵公接受他奉献的礼品之后还亲自来搀扶他。私生活轻佻得那么厉害,可对于贤者却又是这么恭敬,这正是他之所以为灵公。” 豨韦说: “这灵公啊,死的时候,先是要葬在祖坟,占问不吉; 又计划葬在沙丘,占问却吉。在沙丘掘地到几丈深的地方,掘得一具石棺。洗过以后,发现上面刻有文字,写的是: "不依靠儿子,灵公取来住到里面去。’ 灵公之灵已经不是一天了。他们两个人懂得什么!”
原 文
少知问于大公调曰(一): “何谓丘里之言(二)?” 大公调曰:“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,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,而马系于前者,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(三)。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,江河合水而为大(四),大人合并而为公(五)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执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时殊气,天不赐,故岁成;五官殊职,君不私,故国治; 文武大人不赐(六),故德备;万物殊理,道不私,故无名。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时有终始,世有变化,祸福淳淳(七),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,自殉殊面(八);有所正者有所差,比于大泽,百材皆度;观于大山,木石同坛。此之谓丘里之言。”少知曰:“然则谓之道足乎?”大公调曰: “不然,今计物之数,不止于万,而期曰万物者,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 阴阳者,气之大者也,道者为之公。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,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(九)!则若以斯辩,譬犹狗马,其不及远矣。”少知曰:“四方之内,六合之里,万物之所生恶起?”大公调曰:“阴阳相照相盖相治,四时相代相生相杀。欲恶去就,于是桥起(十)。雌雄片合,于是庸有(十一)。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,缓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实之可纪,精微之可志也。随序之相理,桥运之相使,穷则反,终则始,此物之所有,言之所尽,知之所至,极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随其所废,不原其所起,此议之所止。”少知曰:“季真之莫为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议,孰正于其情?孰遍于其理(十二)?”大公调曰: “鸡鸣狗吠,是人之所知。虽有大知,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(十三)。斯而析之,精至于无伦,大至于不可围。或之使,莫之为,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。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。有名有实,是物之居; 无名无实,在物之虚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阻,死生非远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为,疑之所假(十四)。吾观之本,其往无穷; 吾求之末,其来无止。无穷无止,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。或使莫为,言之本也,与物终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。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为,在物一曲,夫胡为于大方!言而足,则终日言而尽道;言而不足,则终日言而尽物。道,物之极,言默不足以载。非言非默,议有所极。”
解 说
(一)“少知问于大公调曰”:“大公调”,“大”不能读“太”,读如字,取合大为公之义。
(二)“何谓丘里之言”:“丘里”为按户数划定的区划,是地方上的一种编制,因用以代表民间。其言为流俗之言。
(三)“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”:“立”通“位”,各安其部位,做动词用。
(四)“江河合水而为大”:句本通。但先辈指出,上句“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”,卑与高相对为言,要求句法的一致,亦当以与“大”相对者为言,因谓 “水” 乃 “小” 形近而误。可从。
(五)“大人合并而为公”:先辈有言,上句卑高、小大相对,依此句法,与“公”对立的为“私”,句中当有“私”字,因以“合并”应为“并私”。“合”涉上而误,为“私”而与“并”乙倒。可从。“并”通“屏”,摒也。句为“大人屏私而为公”。只有摒私才能成公。
(六)“文武大人不赐”:依上、下文句例,都是“××殊×,××××”。先辈认为“文武”之下,脱“殊□”二字。是,应补。所补之字,或以为“材”,或以为“能”,本著取前者。
(七)“祸福淳淳”:“淳淳”郭注“流行反复”。成疏“流行貌”。就句意言,原无不可,但何以得有此训?则不足说明。疑为“芚芚”之假。“芚”草不始生也。两字相重,即有反复相生之意。是否有待高明证之。
(八) “自殉殊面”: “殉”拼死。“面”方面。
(九)“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”:“已有”指“道”已有名。“得比”与原型的道相比。即老子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(《道德经》第一章)之意。
(十)“于是桥起”:“桥”注家或以为“矫”之假。成疏直书为:“矫,起貌也。”
(十一)“雌雄片合,于是庸有”:“片”判之假,分也。“庸”平常之意。
(十二)“孰遍于其理”:“遍”成疏:“于素情妙理,谁正谁偏者也。”是读为偏。注家以其与上句“孰正于其情”的“正”恰好相对,故多从。但读如字取周遍之意亦可通。本著不为改字。
(十三)“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”: 上句是“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”。两句并列,“意”下显脱一字。成疏:“故虽大圣至知,不能用意测其所为。”据此,可以推定“意”下之所脱为“测”字。句为“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”。前已有人提出这种看法。
(十四)“疑之所假”:“疑”迷惑。“假”借也,依托,如今所说的避风港。本节篇幅较长,为了阅读方便,语译分段。
少知问于太公调曰〔152〕:“何谓丘里之言〔153〕?”太公调曰:“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,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,而马系于前者〔154〕,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。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,江河合水而为大,大人合并而为公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执〔155〕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〔156〕。四时殊气〔157〕,天不赐〔158〕,故岁成;五官殊职〔159〕,君不私,故国治;文武〔160〕,大人不赐,故德备;万物殊理,道不私,故无名。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时有终始〔161〕,世有变化〔162〕。祸福淳淳至〔163〕,有所拂者而有所宜〔164〕;自殉殊面〔165〕,有所正者有所差。比于太泽〔166〕,百材皆度〔167〕;观于大山,木石同坛〔168〕。此之谓丘里之言。”少知曰:“然则谓之道,足乎?”太公调曰:“不然。今计物之数,不止于万,而期曰万物者〔169〕,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〔170〕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阴阳者,气之大者也;道者为之公。因其大以号而读之,则可也。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?则若以斯辩〔171〕,譬犹狗马,其不及远矣〔172〕!”少知曰:“四方之内,六合之里,万物之所生恶起?”太公调曰:“阴阳相照〔173〕,相盖相治〔174〕;四时相代,相生相杀。欲恶去就,于是桥起〔175〕;雌雄片合〔176〕,于是庸有〔177〕。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,缓急相摩,聚散以成〔178〕。此名实之可纪〔179〕,精微之可志也〔180〕。随序之相理。桥运之相使,穷则反〔181〕,终则始,此物之所有〔182〕。言之所尽,知之所至,极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随其所废〔183〕,不原其所起〔184〕,此议之所止。”少知曰:“季真之莫为〔185〕,接子之或使〔186〕,二家之议,孰正于其情,孰偏于其理?”太公调曰:“鸡鸣狗吠,是人之所知;虽有大知〔187〕,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〔188〕,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〔189〕。斯而析之〔190〕,精至于无伦〔191〕,大至于不可围,或之使,莫之为,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。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。有名有实,是物之居;无名无实,在物之虚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〔192〕,已死不可徂〔193〕。死生非远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为,疑之所假〔194〕。吾观之本〔195〕,其往无穷;吾求之末〔196〕,其来无止;无穷无止,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;或使莫为,言之本也,与物终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。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为,在物一曲〔197〕,夫胡为于大方〔198〕?言而足〔199〕,则终日言而尽道;言而不足〔200〕,则终日言而尽物。道物之极,言默不足以载〔201〕;非言非默,议有所极。”
〔152〕少知、太公调:皆为虚构的人物。〔153〕丘里:乡里。〔154〕系:拴。〔155〕主:指主见。 执:偏执。〔156〕正:指正。 距:拒绝。〔157〕气:气候。〔158〕赐:偏私。〔159〕五官:指司徒、司马、司空、司士、司寇。〔160〕文武:其下当补“殊能”二字,文意方通。〔161〕时:四季。〔162〕世:世事。〔163〕淳:谓变化无常。〔164〕拂:违逆。 宜:适宜。〔165〕殉:逐。 面:方向。〔166〕比:譬如。 太泽:即大泽。〔167〕度:居。〔168〕坛:基盘。〔169〕期:限。〔170〕号:称。 读:犹“语”。〔171〕辩:通“辨”,区别。〔172〕不及:不同。〔173〕相照:相应。〔174〕相盖:相害。盖,通“害”。 相治:相济。〔175〕桥起:谓突然而起。〔176〕雌雄:即夫妇。〔177〕庸有:谓常有子孙。庸,常。〔178〕以:犹“相”。〔179〕纪:识记。〔180〕志:记载。〔181〕穷:极。 反:通“返”。〔182〕所有:所共有的现象。〔183〕随:探究。 其:指万物。〔184〕原:追溯。〔185〕季真:齐国贤人,稷下学者。 莫为:无为。〔186〕接子:齐国贤人,稷下学者。 或使:有为。〔187〕大知:指大智之人。〔188〕言:语言。 读:说明。〔189〕意:臆测。〔190〕斯:剖分。〔191〕伦:形体。〔192〕忌:禁。〔193〕徂:当为“阻”字之误。〔194〕假:借。〔195〕之:指物理。 本:起始。〔196〕末:终结。〔197〕一曲:一偏。〔198〕大方:大道。〔199〕足:谓圆通周遍。〔200〕不足:偏滞。〔201〕载:表达。
语 译
少知向大公调问道:“什么是乡土的言论?”大公调说:“乡土是连接十姓百家形成风气的。把不同的结集起来使成为同,把同的分散开去使成为不同。比如说,分指马的各个部位算不得是马,可是把马牵到面前来,按其部位指说其各个部位,这就是马了。山包把低下的积累起来就成了高山,江河把些小流合并起来就成了大水,大人摒除掉私就成了公。因此对于从外来的,极有把握而不偏执; 由内心发出的,极为规正而无差距。四时的气候不同,天不为添加什么,就得到好的收成; 各种官司的职责不同,君主不添加私意,国家就得到很好治理; 文武的才能不同,大人不予添加什么,德性就得以完备; 万物的质地不同,道视同一律,也就无名可立了。无名便无为,无为便是无不为。时间是有开始和结尾的,世代是有变化的,祸福反复出现,呈现不顺当的事里包含着顺当的现象;各自拼死于各自的方向,在规正之中包含了偏差。像一个大的草原一样,各种器材备齐供用; 有鉴于大山,树木和土石共处在一块高地上。这就是乡土的言论。”
少知说: “那么,称它作道,可以吗?”大公调说: “不行,且来计算一下物类的数目,不止一万,可是把它定名为万物,是用一个大数的名号来称它的。天地是形体之最大的,阴阳是气之最大的,道是它们的公。因为它大把这当作名号来称谓是可以的。既然有了名号了,又怎能和那原型的真道相提并论呢! 如果要想予以区分,就像把狗和马相比一样,差得很远哩。”
少知说:“在四方之内,六合以里,各种事物怎么就发生了呢?”大公调说:“阴阳互相对应,互相掩映,互相参合;四时互相递换,相生相杀。就这样,喜好和厌恶的舍弃与接受显露了出来。就这样,雌雄的离合也就成了平常的现象。平安和危险交替变换,祸事和幸福交互发生,和缓和紧急递相推移,聚合和分散发挥着作用。这是名实都可以记录,精微的地方也能写得出的。按部就班地依次而行,有高有低地运转交互为用,走不通了就翻回来,到了尽头就又重新开始。这是事物的实际。话能够说到头的,智力能够达到底的,不过都是些事物罢了。学得道的人,不追问为什么就会废去,不考察为什么就会产生,思想上没有这些东西。”
少知说:“季真讲求无谓,接子讲求有谓,两家的主张,哪个合乎实情,哪个接近道理呢?” 大公调说: “鸡啼狗叫,这是人所共知的。虽有大的智慧,也不能用语言描绘出它们是怎样的自我感觉,更不能主观地猜想它们要干什么。照这样分析起来,精细到无可再小,粗大到不能围抱,有谓,无谓,都没有脱离开事物最后感到其是不对的。有谓就落实了,无谓就等于没有。有名有实,承认事物的实在; 无名无实,注意事物的空虚。可以言说可以意推,越说 〔距离真实〕 越远。未曾出生就难以怕它出生,既已死亡就无法拦截它的死亡。死和生相距并不太远,道理是说不清的。有谓,无谓,是迷惑的托身。我从根本上进行观察,向前进展是无穷尽的; 我从末梢上进行探求,它的未来却无终止。无穷尽无终止,要说是说不了的,事物同样是这个道理。有谓,无谓,是言论的根本,和事物一个命运。道不能够实有,有了就不能无。道取这么一个名,是借助它来展现。有谓,无谓,抓的是事物的一个方面,怎么能够概括全面! 讲说如果管用,就来整天地讲把道讲透;讲说并不管用,就来整天地讲把事物讲透。道,是 事物的最高层面,讲和不讲都不能承担。也不讲也不不讲,才有那么点意思。”
〔鉴赏〕
《则阳》篇在于窥探性命之精义,阐发道体之神髓。刘凤苞在《南华雪心编》中说:“《则阳》一篇,乃杂篇内鞭辟入里、剥肤存液之文。”且作者以其“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”(《寓言》)的逍遥笔法,看似毫无章法,忽然而来,忽然而去,却是大笔若椽,深入浅出,剥皮剔骨,将道术的精粹之义诠释出来。)
庄子论道,其要义便在于“化”。一部《庄子》,时时谈“化”,又处处开出“化境”。《逍遥游》中有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……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”的“物化”异境;《齐物论》中也有“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,蝴蝶之梦为周与”的“丧我”梦境。
《则阳》开篇即写一则寓言:鲁人则阳欲通过夷节干禄楚王,而楚王不见,于是则阳又去问高士王果,王果引隐士公阅休,以抑则阳亟亟干谒之心。王果自然是几近道心的贤德之人,而则阳、夷节之流,不过是心性郁结,执著名利,不知体道的小人,况且则阳削尖脑袋、蹭破头皮要去进见的还是一个大暴君。然而王果并没有对他当头棒喝或是谆谆教诲,反而似有若无地引出了一个隐士公阅休,其人冬天在江河里捉鳖,夏天在山林中休憩,好不逍遥自在。这份从容恬适,岂是心为物役、本末倒置之人可以企及!
这便是庄子的妙笔,妙就妙在“歪打正着”,并非直截了当斥责则阳这种名利塞心的蒙昧小人,却另引出了一番深意。如果则阳资质不高,恐怕弄不好还不能领会王果的苦心,落得个丈二金刚,不知所云。而王果之言正体现了道家推崇的“化人”之道。所谓大道,便是“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”(《大宗师》),虽是看不见,摸不着,却是绵绵若存,如有真宰,藏蕴天地之间,充满了化生的力量,即所谓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(《老子》)。道作为万物本原,从来都是无声无息,行使着它化育万物的职责。而能够领悟大道的人也是效法这种“化”,不动声色之间,已让昏病不知所措的则阳如沐春风、醍醐灌顶,这便是“化”的力量。
柏矩到了齐国,看到罪人被曝尸街头,便嚎啕痛哭,哭的是君主不懂得“化人”之道,只知立荣辱、聚财货,横征暴敛、争斗无休,使民滋生善恶是非之心,而作乱多伪。《尚书·泰誓》曰:“百姓有过,在予一人。”在庄子看来,春秋战国的混乱之世,倒置之民,多是由于治国之君注重人为,订立虚伪的是非标准,擢乱了世人殷殷纯朴之心所致。
庄子所赞同的治国之道,莫非也同于长梧封人向子牢所说的耕耘之道。你草率地进行耕作,便得到草率的收成,而你精耕细作,便会满载而归,享之不餍。这是很简单的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”的道理。但庄子所说的“深其耕而熟耰之”,绝不是要统治者呕心沥血,不辞辛劳地制定条律,管理百姓,而是要精心修缮自己的本性,以顺应天然,化育万民。也许就是老子所谓的“太上,下知有之”的境界罢。最高明的君主,只要百姓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就行了,而百姓“亲之、誉之”的君主就要差一些,至于百姓“畏之、侮之”的就更等而下之了。
“化人”的前提在于“观化”,便是要懂得虚静无为,把世事看成微尘一点、鼻息一吹。蚁丘的市南宜僚一家,大隐隐于市,虽然身体做着和俗人一样的事情,口舌说着和俗人一样的语言,但心志却宁静如水,毫不涣散。在滚滚红尘的颠簸中仍保持着明澈的本心,这才是令人敬佩的,连世之圣人孔夫子也不好意思打搅他们。这种宛若陶潜所说的“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”的境界远要比那些隐身山林,却不忘高官厚禄、功名轩冕的欺世盗名、“终南快捷方式”之辈高尚可敬得多。
而善于“观化”也便能“自化”,从而体悟到自然的醇美,抛弃成心的羁绊,融化是非的枷锁。“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”,便是人的内心本性熨帖自然,与时俱化。只有消除成心成见,看破一切是非标准,剔除人为观念,才可看到真自然,而一切的是非争夺,顽固成见,在万物一齐的大道的观照下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如《则阳》中所说的“蜗触之争”,是多么可笑可鄙和微不足道呀!
参悟道义,以臻“自化”之境,其门径还在于涤荡胸怀,明澈心志,拨开红尘俗世的浓雾,寻找旧时来路。如同《则阳》里那一段充满诗意和感怀情愫的文字:“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。虽使丘陵草木之缗,入之者十九,犹之畅然,况见见闻闻者也,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。”闻一多在《庄子》一文里赞其是“极有情致的文字”。这份真情,也来自庄子对于人性初始本真美好的无限怀念,以及对乱世纷争,世人丧失本性却不知悔改的怅然若失。“旧国旧都”以喻人的自然秉性,即便是相去多年,杂草丛生,破败不已,甚至其真性已被尘垢掩埋了十分之九,但在蓦然回首的一瞬,也会被那醇美无邪的旧时风貌感动折服,为之畅然。
庄子虽然消极避世,放任心怀,但它对于浑浑噩噩的世人还是有一丝的悲悯和些微的期望,相信人内心的本来面目永远是真挚醇厚的,只是在纷乱倒置的社会现实的压抑下,逐渐为名利物欲所役使,真情真性被掩盖,而非完全丧失本性。人们只是不堪重负,不懂超逸而逐渐淡忘了,但在内心深处却时时充满了对自然本真的召唤和渴望,这才是最珍贵的。
也许庄子心中的殷殷之盼,最能心领神会的还是魏晋名士。他们不满严酷压抑的现实,不愿自然本性随波逐流、淤塞沉沦。于是放浪形骸,狷介疏狂。虽然他们的言行举止多不为当时之人所理解,但性灵的洒脱和真诚的体悟却使他们唤回了“旧国旧都”的率真之美。
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“道”也是如此,谁也说不清如何是道,道为何物,但它却存于天地间,无时无刻无私地化生万物。真是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”(《老子》)。可以说得清、道得明的,便不是真正的道。《则阳》篇末少知与太公调论“丘理之言”,其实就是在说道,从而又引出季真、接子论道之言,“季真之莫为”未免流于虚脱,“接子之或使”又显太过指实。大道的要义也许正在这种虚实有无的分寸之间,而且并不期于人们的争论,正所谓“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”(《秋水》)。“道”正是这“不期精粗”的精神本质,如果仅仅靠这样的面红耳赤,争论不休,不是只会越走越远吗?
附:古人鉴赏选
一篇片语入心,胜十篇读。读《则阳》,岂止片语哉!(明谭元春《庄子南华真经评》)
此篇首段文法怪幻,颇难训诂;中段词意高朗,极堪玩诵;至末段发出精微之论,大类宗门之旨,得未曾有,佛法之在中国也,何尝自天竺求书始哉?(清林云铭《庄子因》)
一篇记述文字,前碎叙,后总论,极精极微之理,每从粗俗世故中最无要紧处曲折隐跃,入情入化,自是喉舌间具有炉锤。后世惟司马子长、杜子美、苏子瞻为得其妙。然其一种天姿,在人意中,出人意表,可望不可即,终不易至也。(清方人杰《庄子读本》)
忽用“彼其”数句接入公阅休,分明是先将彭阳提佞人,后将阅休承正德,中间佞人正德便如连环之锁,绝妙章法变化也。写公阅休有两意:写他圣德足以化人,或可与楚王接谭,是旁意;写他高闲不入世,趋于人心相远,是正意。大约俱作闪烁透射之笔,似乎蕴藉,实在严冷之至也,曲折间锋芒刺人,是一篇妙绝《国策》文字。(清宣颖《南华经解》)
《则阳》一篇,乃杂篇内鞭辟入里剥肤存液之文。逐节深心体会,可以窥见性命之精,而结构之灵通、词意之隽快,映发无穷,如游武夷胜境,千岩万壑,使人心旷神怡。缒幽凿险者,安得有此遥情胜概,超然尘外之姿!(清刘凤苞《南华雪心编》)
摹写公阅休,正为躁进者暗递一服清凉散。尤妙在着墨无多,即便顿住。接写夷节,重复措词推卸,两“不若”句,相映成趣。闲闲冷冷,绝妙机锋,随将夷节之为人和盘托出,看得不值一钱。(同上)
借喻旧国旧都,醒出本性,邱陵草木之缗,蔽目者十之八九,而一隙之明偶窥真境,亦犹逃空虚者,聆足音而色喜焉。一触于耳而情不自禁,一接于目而神与相迎,说来俱切理餍心,爽性疏照。下句又追进一层,词意十分警策,而用笔更宕漾有姿。十仞之台,超然物表,既非邱陵草木之所能蒙蔽,悬于众间,俨若旧国旧都之足供眺望。叠用喻意而正意跃然,非南华无此灵境。(同上)
劈手撰出三层议论,一层进似一层。犀首之言主伐齐,季子之言主勿伐。至华子则概与抹煞,抹煞两人议论,并将自己之指驳两人者,一齐拉倒。笔笔奇奥,却能透入清虚,解此行文,真有掉臂游行之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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