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初,稷下学宫遗址被基本认定,相关考古工作还在进一步进行中。学者们评价,稷下学宫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座里程碑,对后世文化的传承、传播与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。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。例如,稷下学宫“不治而议论”“不任职而论国事”之风尚,稷下先生“各著书言治乱之事,以干世主”之胆魄,当政者从善如流之见识与雅量,一直为后世所称赏和效仿。
北宋司马光写过一篇《稷下赋》,文中如此描述:“齐王乐五帝之遐风,嘉三王之茂烈,致千里之奇士,总百家之伟说。于是筑巨馆,临康衢,盛处士之游,壮学者之居。美矣哉!”这段话简要介绍稷下学宫创建的缘起,描绘诸子争相趋附的热闹场景,也盛赞了百家争鸣涌现出的丰硕成果。司马光情不自禁地发出“美矣哉”的赞叹,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情感共鸣,表达的应当是他作为一名政治家、史学家对稷下学宫的深刻理解和体悟。
根据史料记载,在战国时期的齐国,稷下学宫由齐桓公田午于公元前374年创办,因其位于临淄稷门之下而得名。关于设立稷下学宫的原因,山东理工大学教授于孔宝分析:“田氏代齐后,更加注重延揽人才,一方面是树立田齐统治者尊贤重士的形象;另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企图利用士人的喉舌,鼓吹其取代姜齐统治的合法性,并为其争雄于诸侯、统一天下制造舆论。”应该说,这一举措包含田齐博取雅爱人才学术、英明能纳谏、励精图治美名的意图,但是,此举也并非“徒慕养贤之名,而未睹用贤之实”。田齐政权通过稷下学宫“招致贤人而尊之”,广泛听取吸收八方人才的“奇策异智”,给他们充分空间“作书刺世”,让他们能以任何形式批评匡正国君及官吏的过失、行政的弊端,从而又为齐国带来一段富强鼎盛的中兴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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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桓公田午的这一做法,是有渊源的。于孔宝说:“他继承的是齐国尊贤重士的传统,效仿的是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姜小白设‘啧室之议’的养士方法。”显然,田午希望重振齐国国威,欲效法姜小白而再图霸业,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广开言路、广纳谏言。在齐桓公姜小白时代,齐国国力不断增强,得以“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”,管仲的辅佐之功首屈一指。管仲为齐桓公推荐的治国之策之一,就是设立“啧室之议”,正是为了广开言路、广纳谏言。
据《管子·桓公问》篇记载,齐桓公问管仲:“吾念有而勿失,得而勿忘,为之有道乎?”管仲回答:“勿创勿作,时至而随。毋以私好恶害公正,察民所恶,以自为戒。”从这个问答看,齐桓公希望自己能够常有天下而不失,常得天下而不亡,管子给出的建议是,想实现这样的目标,就不能以个人的好恶损害公正原则,而且一定要调查了解百姓厌恶和反对的事情,以便自身为戒。具体怎么做呢?管仲举例:“黄帝立明台之议者,上观于贤也;尧有衢室之问者,下听于人也;舜有告善之旌,而主不蔽也;禹立谏鼓于朝,而备讯唉;汤有总街之庭,以观人诽也;武王有灵台之复,而贤者进也。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,得而勿忘者也。”管仲的意思很明确,希望齐桓公也能设立这样一个机构,可以“上观于贤”“下听于人”“以观人诽”,以达到“贤者进”“主不蔽”的目的。这个机构就叫“啧室之议”。
这个“啧室之议”怎样运行呢?管仲进一步解释:“法简而易行,刑审而不犯,事约而易从,求寡而易足。人有非上之所过,谓之正士,内于啧室之议。有司执事者咸以厥事奉职,而不忘为。此啧室之事也,请以东郭牙为之。”在这里,管仲不仅条理清晰地阐述了“啧室之议”的职责,而且连负责此项工作的人选都一并向齐桓公推荐。他推荐东郭牙的理由是什么呢?管仲认为:“此人能以正事争于君前者也。”
就这些记载来分析,于孔宝认为,“啧室之议”的主要作用是议论时政,为政府及君主提供咨询服务。这实际上成为后来稷下先生“不治而议论”“以干世主”之滥觞。至于设立“啧室之议”和稷下学宫的成效,我们翻翻史书就会发现,通过实施广开言路、广听谏言的开明政策,齐桓公姜小白时期的齐国“四方之士,相携而并至矣”,齐桓公田午及其继承者齐威王、齐宣王时期,则是“显贤进士,国家富强,威行敌国”。
后世为政者显然也喜欢从历史中寻找和吸取经验。对于“啧室之议”和稷下学宫的这些成功做法,有为者也大都愿意加以效仿,大开纳谏之门,以纠施政偏失。当然,想开门纳谏,首先要有纳谏的雅量。毕竟处在纳谏者位置上的人都是尊长,在听从谏者之议时或多或少地会感觉“伤利益”“伤面子”,何况谏言者的言辞又往往比较直率尖锐,接受起来更不容易。比如,唐太宗时期形成“贞观之治”的盛世局面,与他勇于纳谏、从善如流密切相关。在这方面,《新唐书》《旧唐书》《贞观政要》等史书中都有记载。在《廿二史劄记》中,清代赵翼专门梳理了《新唐书》《旧唐书》中的记载,其中写贞观中直谏者,首推魏徵。魏徵之上书劝谏,皆人所不敢言,而太宗能够悉听纳之。继而又写:“然其时直谏者不止魏徵也。”书中举例,虞世南谏田猎,谏山陵之制不宜过厚,谏宫体诗不宜作,恐天下从风而靡,谏勿以功高自矜,勿以太平自怠。帝尝曰:“群臣皆若世南,天下何忧不理。”再如,权万纪不能教太子承乾以正,帝欲诛之,柳范曰:“房玄龄尚不能止陛下猎,岂可独罪万纪。”帝大怒,拂衣入,久之,独召范慰谕之。从这个例子可以体会到,即使如唐太宗之开明,也有一时火起要诛杀谏官的冲动,足可见劝谏之险,也可知纳谏之难。唐太宗就曾感叹:“龙有逆鳞,人主亦然。卿等遂能不避触犯,常如此,朕岂虑危亡哉!”所以,赵翼特别总结:“是诸臣之敢谏,实由于帝之能受谏也。”
有纳谏之雅量是一方面,纳谏者还要有辨识谏言之是非与利害的才识。有时候,谏言者之谏言并非出于公心,而可能暗存私心或包藏祸心。若纳谏者才识不佳,不能明察是非和利害,则难免受误导而走入歧途或堕入险境。汉末益州牧刘璋之丢掉益州,就是一个很生动的例子。《三国演义》对此有详细描述。在小说中,刘璋是一个“暗弱”的存在。当刘备三顾茅庐,邀请诸葛亮出山相助时,诸葛亮建议他将来“跨有荆、益”,以成天下三分之势。诸葛亮对益州和刘璋的描述是:“益州险塞,沃野千里,天府之土,高祖因之以成帝业。刘璋暗弱,张鲁在北,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,智能之士思得明君。”刘璋之暗弱,在其不能识人、不能见机、不能断事。张鲁欲攻打益州,刘璋派别驾张松为使节向曹操求救。张松本有向曹操献益州之心,却因曹操以貌取人怠慢了他而转向刘备,他还将自绘的西川地理图本交给刘备,以供刘备入蜀行军攻战之需。张松回到益州后,一方面向刘璋渲染曹操“已有取川之心”,另一方面大夸刘备之良善,建议结好刘备以为外援。刘璋本对天下大势并没有什么见识,对张松之言也没有多少辨析能力,对他的建议自然照单全收。
这时,刘璋手下主薄黄权紧急进谏:“主公若听张松之言,则四十一州郡,已属他人矣!”黄权解释理由:“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,柔能克刚,英雄莫敌;远得人心,近得民望;兼有诸葛亮、庞统之智谋,关、张、赵云、黄忠、魏延为羽翼。若召到蜀中,以部曲待之,刘备安肯伏低做小?若以客礼待之,又一国不容二主。今听臣言,则西蜀有泰山之安;不听臣言,则主公有累卵之危矣。张松昨从荆州过,必与刘备同谋。可先斩张松,后绝刘备,则西川万幸也。”黄权之见识和眼光,确实高人一筹,就这件事来说,他的推测和判断完全准确。如果刘璋听从黄权之谏,则三国的历史可能就要重写了。可惜刘璋的确“暗弱”,以他的见识水平,根本无法分清张松、黄权之言孰是孰非,更没能力辨析孰利孰害。他决定不从(黄权)之言,结果丢掉了自己的立身之地。
纳谏之雅量,辨识谏言之利害的才识,都是从纳谏的角度来说的。耳闻忠言诤言之谏,自当从善如流;若遇谗言邪言之惑,不识其不善而从之,必然导致南辕北辙,越走离目标越远。(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于国鹏 报道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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